34-《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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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继成给了她一些美金,老板娘惊讶道:“就是一锅清汤寡水,哪里要得了这么多?”
“生意的事不用担心,情况很快会好起来的,你的小店肯定也能重新开起来。这就当是我预支的饭钱。”
老板娘笑着:“那就借您吉言吧。谢谢了呀。”
夏继成把小鱼干倒在角落。那只野猫很快跑了过来,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走在夜晚的街上,顾耀东感慨地问道:“处长,你也在那个咸菜碟子上,对不对?”
夏继成装傻:“什么意思?”
“就算你将来又离开上海了,转来转去,我们也还是会遇见!”
夏继成“啪”地拍了下他的脑袋:“我能跟你们一样吗?咸菜碟子那么小,我是处长,起码得在那口大锅上吧?”
顾耀东释然地笑了。路灯下是二人长长的身影。
赵志勇刚到警局,一名警卫就走了过来:“赵队长,里面有人在等您。”
“什么人?”
“说是您老家过来的,等一上午了。”
赵志勇匆匆到楼外,只见一名村夫打扮的中年男人蹲在地上,抽着烟袋。
“赵大伯,你怎么蹲在这儿,进去坐着等我啊!”
“要不是看在一个村子,又都姓赵的分上,我都懒得跑这一趟来找你!就在这儿说吧。”赵大伯起身,从衣服里掏出一张汇款单给他,“这是你往家里寄的美金。交你手上,我就回去了。”
“这是寄给我妈看病吃药的钱,给我干什么?”
“人都没了,还吃什么药?”
赵志勇愣住了:“什么意思?什么叫没了?”
“你不知道她半个月前就已经不在了呀?三番五次给你写信,让你回去见一面,你就是不吭声!她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悄没声息就断气了。全靠村里几个好心人凑了点钱,草草埋了。志勇啊,你妈妈就不该带你来这大城市。城里待得久了,眼睛看花了,心也凉了。”
赵志勇失魂落魄地从抽屉里拿出钟百鸣给他的那封信。那时候太相信钟百鸣的话,没有仔细看信上的日期。现在他才看清,这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来信。
他去了钟百鸣的办公室,钟百鸣还关在宪兵队,办公室里没有人。抽屉上了锁。他拿起桌上的台灯就用灯座砸掉了锁。拉开抽屉,里面果然还有几个信封,收信人都是“赵志勇”。他把所有的信都取了出来,一张张展开,按照日期排好。钟百鸣交给他的这一封关于需要钱治病的信,是放在倒数第三的位置。后面还有两封信,一封是“母病重,盼速回”,最后一封,是“母病故”。
赵志勇拿着所有信离开了办公室。
“赵队长,今天还巡逻吗?”几名刑一处警员经过。
赵志勇失神地:“什么?”
“今天轮到一处例行巡逻,都在等你安排。”
“哦……”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恍恍惚惚地走开了。
“一处在这边!你去哪儿?”
赵志勇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迎头撞上两名警员,手里有两封信掉在了地上,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继续朝前走了。
几名刑一处警员议论着。
“什么意思?聋了一样。”
“他把钟副局长坑了,可能知道自己要滚蛋了吧?”
顾耀东在一旁看见这一幕,捡起了两封信追了过去。
“赵警官?”
赵志勇没听见。
“你的信,刚刚掉在……”
忽然,赵志勇扶着楼梯扶手踉跄着蹲了下去,他咬着胳膊,发出沉闷的啜泣声。顾耀东怔怔地看着他的好朋友就这样蜷缩在楼梯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再也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赵母生前开的小面摊只剩了一个空架子,曾经热气腾腾的炉灶已经凉透了,地上倒着一两把撤店时没带走的椅子,一片人去楼空的凄凉。
赵志勇扶起一把破椅子坐下,抬头望去,周围高楼林立,华灯初上。这个破旧的小面摊处在繁华都市的最底层,幽暗而逼仄。
顾耀东默默地站在一旁。两个人就这样望着夜空,望了很久。
赵志勇:“住在你家这段时间,我去过好几次晒台。从那儿看夜晚的上海,特别漂亮。我第一次知道,上海的夜晚还可以是那样的。我和我妈妈,只能从这个小面摊看这座城市。抬头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低下头,就是揉不完的面粉,洗不完的碗,头顶的繁华永远不属于我们。”
顾耀东:“其实进警察局以后,我也在学着从其他人眼里看这个世界。”
“像杨一学那样的人?”
“很多很多,杨一学,齐副局长,肖警官,还有你。”
“刚进警局的时候,我也想过要匡扶正义,保护百姓。可是真正遇到比我还弱小的人向我求助,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帮不上他们,就像杨一学。如果你真的试过从我的眼里去看这个世界,你应该能理解我做的一切。”
顾耀东心情复杂地看了看他,又望向远处:“也许每个人能坚守的东西是有限的,但是该坚守的地方,不能退让。到现在我还是这么想。”
赵志勇笑了,说不清是失望,还是羡慕,“夏继成曾经说过,有时候我和你很像,单纯,善良。但我们始终是两类人。你比我更坦荡,更磊落。其实我也试过从你的眼里去看这个世界,想知道为什么你能比我坦荡和磊落。今天站在这里,我突然明白了。因为你比我幸运。你在上海有家,有爱你的父母和姐姐,有不错的经济条件。耀东啊,如果我也生在那样的环境,我也会和你一样的,也许会做得比你更好。”说完这些,他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把一切都放下了,“不过现在明不明白都无所谓了。坚持了这么久,到最后想留住的还是没留住。我妈走了,我也算解脱了。”赵志勇从兜里拿出钥匙给他,“这是你家里的门钥匙。明天我就搬出去。”
“搬到哪儿去?”
“来顾家不是因为我没地方住,你肯定也猜到了。不过现在我是真的打算回淮安了。我现在特别想我妈妈,想回家。”
赵志勇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停下来:“耀东,有个问题,我想听一句实话。那天你去码头买灸条,让我误会是磺胺粉。是故意的吗?”
顾耀东纠结着,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真相:“我不知道你在附近。”
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赵志勇笑了笑:“不管你是什么人,钟百鸣已经认定你是共党了。听我的,别再回警局了。”
顾耀东沉默了很久,抬头望向小面摊上方那块被挤压在高楼之间的狭窄夜空,百感交集。
星期三。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顾耀东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室,做着无关紧要的事。到了上午九点三十分,他起身离开了刑二处。
几乎前后只相隔了十来秒,赵志勇也从刑一处出来了。他拿着辞呈去找齐升平,看见顾耀东朝楼上走去,倒也没在意。
顾耀东去了电讯室隔壁的休息室,熟练地用铁丝开门进了屋。墙上并排挂着几件警员的警服外套。顾耀东摸出衣兜里的证件,选了其中一本照片和自己比较接近的,揣进了兜里。
因为田副署长的斡旋,钟百鸣从宪兵队放出来了。九点四十分,他已经到了警局楼下。
赵志勇在齐升平办公室门口遇到方秘书出来,对方说齐升平不在,可能今天都回不来,不过钟副局长马上就回来了,有事找他也一样。
赵志勇很诧异:“他放出来了?”
“对啊,我一早就接到宪兵队的电话。估计这会儿人已经到警局了。”
“最后给他定了什么罪?”
方秘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担心,什么罪也没定。说到底也就是一场误会,夏监察官也不好太较真。”
“那处分呢?处分也没有吗?”
“钟副局长上头有人,处分?拖着吧,时间长了,可能就不了了之了。”
失望,愤怒,还有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怨恨让赵志勇情绪失控了。他转身就朝钟百鸣办公室走去。刚到楼梯口,就看见钟百鸣带着郑新和几名警员气势汹汹去了刑二处。
“顾耀东呢?!”
李队长:“刚刚还在。”
钟百鸣扫视了一圈,转过身,冷冷地对一众警员下了命令:“搜。”
赵志勇想起刚刚看见顾耀东去了楼上,于是赶紧跑上楼,一层一层焦急地找他。
顾耀东从电讯休息室闪身出来,刚要下楼,下面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钟百鸣已经带人搜上来了。
他立刻朝楼上跑去,冲上天台,四处寻找可以脱身的地方。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喊道:“顾耀东。”
他猛一回头,只见赵志勇一个人站在那里。
“我跟你说过,不要再来警局。”
“我是警察,回警局来不是很正常吗?”
赵志勇忽然吼了起来:“跟你说了不要回警局为什么还要回来?你就听我一次不行吗?”
顾耀东依然很平静:“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什么事?”
沉默。
“我看见你从电讯室出来了。你到底在干什么?”
“赵警官,回淮安吧。别管警局里的事了。”说罢顾耀东转身就要从天台翻出去。
“别动。”赵志勇一手用枪指着他,一手反锁了从楼梯通往天台的铁门:“我今天是来递辞呈的。要走了,我就想要一句实话。我想知道我在警局唯一把他当成朋友的人,到底是什么人……把衣服脱了。”
顾耀东默默看着他。在他的后腰,同样别着一把手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枪拔出来直接朝赵志勇开枪,以他现在的能力,也许赵志勇还没反应过来就倒在地上了。然而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脱掉衣服。
“转过去!”
顾耀东转过身子。背上的伤疤清晰可见。
“真的是你。”赵志勇拿枪的手在颤抖,“你真的是共党。”
楼梯间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推门。
顾耀东默默穿上了衣服。赵志勇用枪指着他,煎熬着,纠结着。
钟百鸣已经追到了天台铁门外,他一枪崩掉门锁,带人冲了进来。
天台上只有赵志勇一个人。
郑新和几名警员分散到平台各处搜查。
赵志勇:“副局长,我正在找你。过了今天我就不当警察了。有些问题我要问你。”
钟百鸣对他已是厌恶至极:“顾耀东刚刚是不是在这儿?”
依旧是沉默。
钟百鸣趴在天台边朝下望去,十层高楼,下面什么也没有。他回头看着赵志勇,轻蔑而唾弃地:“你知道窝藏共党是什么后果,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锁在抽屉里的那些信,你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解释吗?”
“跟你有什么可解释的!”
“我做那么多,不过就是想让我妈活下去。我要的真的不多。为什么连她去世的消息也要瞒着?”
钟百鸣冷笑:“这应该怪你的好兄弟顾耀东啊。要不是为了抓他,我也用不着逼你留下来。”
“我妈咽气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那是你自己的事。”钟百鸣不想再浪费时间,转身就要下楼,没想到赵志勇一把拉住了他。钟百鸣很是意外。
“松手。”
“你是个魔鬼,你想把我也变成魔鬼。”
钟百鸣拎着赵志勇的衣领,将他推到了平台边:“虽然我要抓的人是顾耀东,我恨不得杀了他,但是在我眼里你还不如他。像你这种人,谁都可以踩在脚底下。你那个卖面条的妈妈也是一样!”
钟百鸣狠狠推开了他。赵志勇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就在钟百鸣转身要走时,他红着眼睛扑上了上去……
在钟百鸣追上天台时,顾耀东就已经沿着外墙水管从天台翻进了顶楼房间。他匆匆从十楼下到一楼,沿着光线阴暗的通道朝停放侦讯车的车库快步走去。
忽然,身后轰然一声巨响。顾耀东猛地停住脚步,回头望去。
阴暗走廊的尽头,是明亮的院子。赵志勇趴在地上,明晃晃的阳光照下来却是格外冰凉。血渐渐从他身下蔓延出来。顾耀东怔怔地看着他。这一刹那,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他只听见嗡嗡作响的耳鸣。
院子里,警员们从四处围了上来,停止了呼吸的赵志勇渐渐被挡在杂乱的人影后。警员们惊恐、慌乱地大声叫嚷着,奔走着。
十点整,到了侦察车换班的时间。顾耀东红着眼睛混在换班警员中上了其中一辆,出示了偷来的证件。侦察车驶出了警局,他回头望着十层高的警局大楼,直到车子开出大门,那栋大楼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侦察车顺利停在了大沽路139弄弄口。
警委行动队立刻围上来,控制了车上全部警员。
车厢内电子仪器和监听耳机等电子设备一应俱全。周明佩上车后,打开手提箱,迅速准备发报机,安装线圈,架设发射器,并用电线连接了发报机和车上仪器的电源。
夏继成扯掉了连接车顶天线和车内仪器的电线,对顾耀东说:“你负责开车,我们在后面发报。电报内容很长,大概需要四十分钟。”
顾耀东应声跳上了驾驶座。
电讯室很快侦测到有人在大沽路一带发报。
钟百鸣带队赶到大沽路路口时,报信的电子侦察车正停在路边。
负责监听的警员赶紧放下耳机:“报告副局长,之前我们定位到信号在这一带,但是我们刚到信号就消失了。”
警员们搜查完了周围民居,从四周跑回来。
“报告,屋里没有发现电台。”
车上另一名警员放下耳机喊道:“报告,另外一辆侦察车在长乐路发现信号!”
钟百鸣又迅速赶到长乐路,但是同样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街上巡逻的另外两辆侦察车也从别的地方赶了过来。
车上分别下来两名警员,其中一人问道:“怎么回事,我们追着信号到处跑,一会儿强一会儿弱,发报机就跟长了腿在跑一样。”
另一人说道:“我们遇到的情况一样,刚才追过来的时候信号还很强。”
钟百鸣心里一惊,冲过去戴上耳机,听见里面的滴滴声时大时小,同时,仪器上的信号灯闪烁时快时慢。这说明信号的位置在变化,离自己时远时近。
钟百鸣望着窗外街上经过的汽车,低声问道:“有没有可能,有人在车上发报?”
“手摇式或者自带电池的发报机倒是可以,但是它们功率都不大。这么强的信号,应该是要插电线的大功率发报机。”
钟百鸣的视线停在了一旁的电子仪器上,他顺着电线摸下去,最终视线停留在电源上。
“一共有几辆侦察车?”
“六辆。”
“马上呼叫另外五辆过来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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