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章 又一年春-《剑来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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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崔东山在,这一路走得就比较随意随性了。

    画卷四人也各自嚼出些滋味来,若说陈平安遇上那两个朋友,张山峰和徐远霞,整个人的状态是活泼向上、再无老气的,那么与这位弟子他乡重逢,则是有分寸的悠然,先生学生两者之间的相处,虽说不太符合世俗常态,可陈平安肩头终究像是少了些担子分量。而且陈平安作为先生,除了学棋之余,还会跟这位弟子讨教法家学问。

    一路上都是崔东山抢着掏腰包,绝不让自家先生破费一颗铜钱。

    趁着崔东山与陈平安的闲聊,画卷四人也有不少收获,对这座浩然天下的认知,愈发清晰和广泛。

    比如卢白象知道了在这座无奇不有的天地间,除了一心登顶的证道和武道止境,其实还有那醇儒治学,真正在学问和修心上下苦功夫。

    也有诸子百家的不少练气士,被视为真人修道,重视道统学脉而轻视修为实力。

    隋右边见识到了崔东山展露出来堪称光怪陆离的仙家术法,如何与日常生活点滴契合。

    朱敛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又跟崔东山讨教了两次,想法很简单,就想确定这个家伙到底拥有多少件仙家法宝。

    魏羡依旧是最沉默寡言的那个,也就跟裴钱最聊得来,一大一小,整天没大没小的。

    崔东山仍是像先前那趟离开大隋京城后,两人结伴游历,偶尔会消失一段时间,陈平安从不过问。

    “老者”石柔总算抖掉一些脂粉气,走路不再似女子腰肢扭动,没了自然而然的秋波流转,也不会不自觉地捻起兰花指,终于像个正儿八经的白发老人了。

    可石柔仍然是这支队伍里最不讨喜的那个,江湖地位恐怕连黄牛都不如。

    裴钱练习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比较勤快,反正都是架子,还威风,不用吃开筋拔骨的苦头,比起六步走桩,更喜欢用陈平安帮她做的竹刀竹剑,练习女冠黄庭传授给她的这套刀法剑术。只是一次给盘腿坐在牛背上的崔东山,用阴阳怪气的口气,将她的背剑术说得体无完肤,崔东山捧腹大笑,以至于直接从牛背上跌落在地,把裴钱给打击得消沉了好几天,每天只敢练习走桩。

    一行人到了距离青鸾国京师最近的一座郡城。

    不知崔东山怎么找到的,众人在一座闹中取静的仙家客栈落脚。

    陈平安确实没什么下棋天赋,只是没有就此丢弃一边,也没有钻牛角尖,耽误拳法剑术,每天拿出差不多一个时辰跟崔东山学棋。

    到了这座名为百花苑的仙家客栈,据说掌柜是位中年男子面容的观海境修士,只是没有在陈平安他们跟前露面。客栈占地颇大,而且种了许多奇花异草,沁人心脾。由于佛道之辩马上就要在不远处的京城召开,郡城这座仙家客栈,所剩房间不多,裴钱再次跟隋右边睡一间,卢白象和朱敛魏羡三人挤一间,崔东山和石柔,陈平安是唯一独占一间屋子的。

    住在这边,很烧钱,只是物有所值,有了许多千金难买的实惠,比如一些佛道之辩的山上内幕趣闻,以类似官府邸报的形式,客栈伙计每天都会赠予客人。除此之外,每间屋子,都有几样讨巧的小灵器物件,顶着仙家灵器的头衔,其实多是零零碎碎的边角料打造而成,总计价值两三颗雪花钱,可以任由客人带走。

    这让裴钱乐开了怀。

    跟隋右边说了好话,得了她们这间屋子的小物件,又跑去跟老魏小白那边,请他们嗑瓜子吃瓜果,磨磨蹭蹭,死活不愿离开屋子,最后还是朱敛嫌烦,让裴钱拿了那三件小东西赶紧消失,最后加上陈平安屋子里的四件,裴钱一下子就多出十件末等灵器,中五境仙师瞧不上眼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累赘,下五境仙师则是根本住不起这里,结果就让裴钱“一夜暴富”了,那只多宝盒已经“住不下”这么多,只好暂放在陈平安的咫尺物当中。

    仙师下榻之地,必然静谧疏远,而且打点好官府关系后,可以打造藏风聚水的阵法,灵气充沛远胜市井坊间。

    而且客栈大门这边张贴的两尊彩绘门神,可是实实在在的符箓门神,一旦有邪祟靠近,就可以走出身披金甲的神人力士,执搏搓锐,可以噬食鬼魅。

    除此之外,每天桌上还会有一小碟仙家蔬果,是百花苑一位农家修士的拿手好戏,也是这家开在山下的山上客栈的金字招牌。

    裴钱在抄书的时候,几次搁笔休息,扭动手腕,都看到陈平安对着那碟子枣子、香梨发呆。

    她有些想不明白。

    只觉得师父好像想起了什么不那么开心的事情。

    当她抄完书,发现陈平安依旧坐在原地,只是转头望向了窗外。

    裴钱有些担心,开玩笑道:“师父,怎么啦?想师娘啦?”

    陈平安回过神,微笑道:“想要再抄五百字?”

    裴钱苦着脸。

    陈平安站起身,拍了拍裴钱的脑袋,开始绕着桌子练习六步走桩。

    裴钱愈发奇怪,如今陈平安多是练习三桩合一的天地桩,不太单纯练习这个最入门最简单的拳桩了。

    裴钱收拾了纸笔,趴在桌上,随口问道:“师父,你从小就不怕鬼怪吗?”

    陈平安一边缓缓走桩,一边回答:“跟你不太一样,我很小的时候就不怕,反而希望世间真的有鬼怪,经常一个人去家乡小镇外边的神仙坟,稍大一些,就要跟人去大山里砍柴烧炭,或是一个人去寻找适合烧瓷的土壤,都没怕过。”

    裴钱哇了一声,“师父真是天赋异禀唉。”

    陈平安一笑置之,没有解释其中缘由。

    这天正午时分,客栈伙计又送来一份仙家邸报,内容五花八门,上边记载一事,最让陈平安感兴趣,在跟崔东山学完棋后,询问了崔东山的见解。

    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在带兵北上途中,路过一座州城,因为一件小事,揪出了两位渎职官员,一个武将贪赃枉法,受贿十数万两白银,一个舞文弄墨,结果前者只是贬谪了事,对后者竟是先斩后奏,直接杀了。

    崔东山没有怎么思考,脱口而出道:“这就是法家的行事风格,对于后者,常人往往会视为罪责轻于前者,法家却偏偏要罪加一等。”

    崔东山笑问道:“先生想得通其中关节所在?”

    陈平安深思之后,感叹道:“真是厉害。”

    崔东山随口道:“三教之外的诸子百家,能够屹立千年不倒传承至今的,都有其立身之本,和独到之处。所以有个家伙早就说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俗人喜好前半句,修道之人就会觉得妙在后半句。说到底,三教百家学问,单独一门,恐怕修士穷其一生,都不敢说走到了学问的尽头。就看怎么取舍了,取了,又几分学问真正变成自身本事,舍掉的,又是否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陈平安点点头。

    崔东山抓起一颗香梨啃咬起来,含糊不清道:“只不过学问是学问,为人是为人,有些关系,却无绝对关系。所以这才有了世事复杂嘛。一个人如何活,跟读了哪些书,读了书有无用,都是自己的缘法因果。世上笨蛋实在太多,不知道读书一事,首要之事,是让我们更多认识这个世道,白瞎了三教百家圣贤们的苦口婆心。圣人传授学问,一本本经籍,就像一盏盏悬挂夜间的灯笼,道路有不同,灯笼有明暗大小,只可惜世人自己睁眼瞎。”

    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

    崔东山本就是没话找话,就转移了话题,说了些关于小宝瓶的光辉事迹。

    说去年末,李槐这个小愣子跟同窗起了争执,一本书院刚刚分发的书籍,给同窗拿了去,说是他的,李槐又拿不出证据来,结果李宝瓶刚好路过,立马断案,她用了个法子,拿过那本书,对李槐两人说,反正说不明白,撕成两半好了,一人一半。李槐急眼,另外那个孩子则高高兴兴答应下来,于是李宝瓶就将书本丢给了李槐,狠狠揍了另外孩子一顿,一直在远处袖手旁观的一位老夫子,哈哈大笑,那个孩子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哭着去跟老夫子喊冤告状,结果又挨了一顿板子。

    陈平安听完后,开怀而笑。

    裴钱在一边听着,叹气道:“那个偷书的家伙也太笨了吧,唉,果然是天底下笨蛋太多,么得办法。”

    陈平安一板栗砸过去,“不是笨不笨的事情,是偷书一开始就不对,偷了书聪明得不露马脚,更不对。”

    裴钱委屈道:“我没说偷书就对啊。”

    崔东山笑道:“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也不少。这些货色,儒家学问是教不了的。”

    裴钱深以为然,点头道:“你们刚才聊的法家就挺好,对付坏人,感觉很管用。”

    说到这里,裴钱立即住嘴,生怕陈平安生气。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这么想是没错的,但是还需要看更多的书才行,不要觉得这会儿就已经得出正确答案了。”

    裴钱想了想,“那还是儒家更好吧。”

    她现在抄那本儒家典籍就已经够累的了,再多出一本法家书籍来,不是自找罪受吗?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朱敛所说的铁骨铮铮。”

    裴钱假装没听见。

    崔东山笑问道:“裴钱,你跟魏羡关系不错?”

    裴钱心生警惕,笑眯眯道:“关系一般哩。”

    崔东山哎呦一声,“见风使舵,很是灵气嘛。”

    裴钱翻了个白眼。

    到了师父这边,马屁一个接一个,到了自己这里,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好话,这个家伙真是讨厌。

    哪天这个姓崔的惹恼了师父,而她作为开山大弟子,那会儿又练成了绝世剑术和刀法,就学那游侠演义小说上的,清理门户!

    崔东山好像裴钱肚子里的蛔虫,笑呵呵道:“怎么,就凭你那拙劣的剑术刀法,也想要将来哪天,找机会跟我掰腕子?”

    裴钱一脸茫然,“你在说啥呢?”

    崔东山从小碟子里边捡起一颗枣子,轻轻砸在裴钱额头上,“小样儿,跟我斗?”

    裴钱伸手接住坠落的枣子,假装要丢回去,崔东山不动如山,裴钱几次动作,崔东山都笑着纹丝不动,裴钱想着自己应该是砸不中这家伙的,万一真得逞了,估计最后还是她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干脆就将枣子塞进嘴里,狠狠瞪他。

    崔东山蓦然惊慌,“不好,这枣子是百花苑枣树精魅的子孙,我们练气士不怕那精魅缠身,你裴钱这么个小不点,那家伙肯定觉得是软柿子可以欺负,所以你睡觉前一定要小心管好房门窗户,不然大半夜一根根树枝爬进屋子,实在太吓人了……”

    言语之间,崔东山还故意扭转胳膊,绘声绘色,模仿一头树木精魅如何潜伏入室害人。

    吓得裴钱立即拿出那张心爱符箓,重重贴在额头,然后双臂环胸。

    崔东山哀叹一声,“不行啊,你这张符箓是宝塔镇妖符,草木成精,不吃这一套的。”

    裴钱再拿出那张陈平安很后边赠予她的阳气挑灯符,又贴在额头上。

    崔东山以拳击掌,忧心忡忡道:“别啊,这张符箓是引路符,又不能抵御鬼魅精怪的,说不定反而会吸引其它树魅的注意力,觉得你是在挑衅它们呢,到时候花草精怪,浩浩荡荡跟着枣树精魅,一起去你屋子做客了,到时候你床边啊,床底啊,全是。”

    裴钱抿着嘴皱着黑炭小脸,眼眶里开始泪珠打转了。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笑骂道:“少吓唬裴钱。”

    崔东山哦了一声,然后一手捧腹,伸手指着恍然大悟的裴钱,“哈哈,小笨蛋一个!”

    裴钱恼羞成怒,就要去隔壁房间取出那根行山杖,毕竟她如今还是觉得自己独创的疯魔剑法,更有威力,跟他拼了!

    崔东山见机不妙,已经脚底抹油跑路了。

    裴钱在崔东山溜掉后,跟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道:“师父,刚才我是假装害怕哩。就算没有这两张符箓,我晚上睡觉前都会背诵圣贤书籍的,一定可以万邪不侵,鬼魅不近,对吧?”

    陈平安看着脑门上还贴着两张符箓的小家伙,忍着笑,点头道:“可能是吧。”

    裴钱有些慌张,“只是‘可能’?”

    陈平安笑道:“这里是仙家客栈,哪有敢祸害客人的精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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