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再说林黛玉是大观园中与宝钗并列的头号才女,做诗经常列为第一。可是言为心声,黛玉的诗歌的格调往往太过悲观。例如她那著名的《葬花诗》开首就即说: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把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后又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评论家分析此诗:“花人相依,花人相融,花之态即是红楼女儿自然本真的存在状态;风摧雨送,花落人亡,花之飘落便是红楼佳人惨遭压抑、扭曲后的象征性毁灭。由花及人,由花落而见人亡,黛玉既从葬花之中读出了时光易逝、生命短暂的悲哀,又体悟到爱情难求、知音难觅的感伤,既预感到前途命运的茫然,又渴求坚持人格尊严的执著。触景生情,境深意远,她凭吊的丰富性在对不幸命运的悲吟之中凝聚着多层次的典型与延伸意义。推而广之,此种悲悼的普遍性即对红楼群芳的命运进行了谶语式的写照,由是强烈地生发出一种‘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凄楚感受。”(莫天《只眼看虚实》,《书屋》2005年第3期)另有评论家分析:林黛玉的《葬花吟》是进入大观园后不久就写下的。从全书来看,《葬花吟》并不仅仅是她自己的哀歌,而是唱给大观园里众女儿的哀歌。她虽然没有对宝玉絮叨刻苦读书、求取功名、经事济世一类的混账话,但她像巫婆一样一再提醒宝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姐姐妹妹们难道一辈子都不出嫁?都陪他在大观园里?这些丫环奴婢难道一辈子都不撵出去配小子?退一万步说,即便有‘白头宫女话玄宗’的一天,她们年老色衰,不是照样让男人厌恶嫌弃吗?袭人借家里要赎她出去的机会,规劝宝玉说:‘就是朝廷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们家。’可是贾宝玉始终没有明白林妹妹的禅机。黛玉只好自己唱出了她们的结局,‘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是大观院里的女儿们的生活。她手把花锄,提前埋葬了她们的冰肌玉骨,像晴雯和金钏,‘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林黛玉为他们唱出了一首挽歌。”(付少武《论黛玉葬花在<红楼梦>整体结构中的意义》,《红楼梦学刊》2005年第3辑) 这样的评论,揭示《红楼梦》和林黛玉的诗意和深远的象征意义。从文学和审美的角度说,是很对的。可是从人生智慧的角度来看,就不对了,生活不等于艺术。风催雨送,花落人亡,自然界的生物和任何社会中的人,都是这个命运,谁能逃脱这个命运?多愁善感的林黛玉认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不仅自然界的鲜花并不是这样的命运,她们也有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春天,否则即使爆出花蕊也不能开出鲜花,没有花开,也谈不上“花落”了。林黛玉本人也根本未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她在贾府是贾母的掌中明珠,谁敢明里和暗里欺侮她?诗可以这样写,因为诗允许夸张,诗必须超越生活。正因如此,诗不等于生活。人不能一直沉浸在诗中生活。如果林黛玉见月伤心,看花落泪,作为诗人可以,而即使是诗人,也不能日日如此,时刻如此。而作为现实中的人,平时一直由这样悲观凄切的情绪陪伴,是有害身心健康的。 一个诗人或者业余诗人作家,可以写作一些悲切题材的作品,也应该写豪放雄浑的诗歌和作品。青年人处于成长阶段,更应该热情向上、乐观开放、积极豁达,不应该终日悲悲切切,无端伤坏。辛弃疾《丑奴儿》词说:“少年不知愁滋味”。青年人是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应该朝气蓬勃。 在任何历史时代,在任何社会,职业生涯和现实生活中的竞争永远是激烈的。在封建社会,妇女不像当今那样可以驰骋职场,林黛玉只是在情场上遭遇竞争,她所面临的竞争是正常的。她的竞争对手有史湘云、薛宝琴、妙玉和宝钗四人。史湘云和薛宝琴都已定了婆家,妙玉是方外之人,她们都已没有竞争的条件,只有宝钗一人是她真正的竞争对手。黛玉的才貌和宝钗不分上下,各逞千秋,她是贾母的外孙女,得到贾母由衷的宠爱,赢得了宝玉真正的爱情,她的有利因素远远超过宝钗。她最终还是失败了,她败给宝钗,就因为无事伤心,无故怄气,遇事悲观,并因此而使诸病恶化,最终丧失健康,使贾母失望。而宝钗性格坚毅,处事冷静得体,凡事皆能忍让,以柔克刚,做人乐观向上。 像林黛玉这样的心理素质和身体素质,不仅不能担当起妻子的职责,有事无事还要和丈夫争闹,没有精力和器量来治理家政和管理府中众人,也不能担当生儿育女和培养生理、心理健康的儿女。对于富有生活经验的贾母来说,她为了宝玉和贾府的前途着想,她最后只能忍痛放弃黛玉,选择宝钗。 贾母本来对黛玉是非常喜欢和疼爱的。那天,贾母陪同刘姥姥在大观园内到处参观,来到潇湘馆内,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第四十回)贾母笑指黛玉对刘姥姥说“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时,对黛玉是既怜爱又自豪,是何等亲密的感情。贾母在理智上改变对黛玉的看法,在她与宝玉的婚姻上投不赞成票,都是黛玉自身的原因。 黛玉的性格是如此悲凄,无法理喻,就好像《红楼梦》开首所说的,她前世作为绛珠草欠了宝玉日日用甘露浇灌的情,这世天生是个悲悲戚戚的终身还泪的美人,泪还完了,人也就死了。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心理的脆弱,决定了她的健康的必定损坏,决定了她早死的命运。 人的身体有病,会严重影响人的情绪,使人落入悲观的境地。黛玉从小多病,母亲早丧,后又父死,这些悲伤的事情更加重了她的悲观情绪。她又缺乏有力的开导,不懂摆脱悲观的必要性,悲观束缚了她的思维的正常发展,她陷入了悲观思维的怪圈,遇到任何事,看到任何物,都从悲观的方向去理解、体会,反过来再影响和发展了自己的不正常的悲观情绪,形成了恶性循环,损害了自己的生命。 林黛玉还非常不理智地自毁自戕。当雪雁听到错误的过期消息,说宝玉已经与人定亲了,被黛玉听到。她以为宝玉真的已与宝钗定亲,马上感觉自己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蹋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紫鹃和雪雁来伺候几次,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都不吃。点灯以后,紫鹃掀开帐子,见已睡着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她着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她出去,仍然褪下。 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地坐着。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起,便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她感到只有自己和镜中的自己孤独相对: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她的自闭心理和悲观到极点的心绪,拒人于千里之外,连最忠诚、贴心的爱护她、像最亲密的姐妹一样的紫鹃和雪雁也无法接近和劝慰。 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叫紫鹃道:“你把藏香点上。”紫鹃:“姑娘,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黛玉点点头儿。紫鹃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罢。”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来。 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撑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后,有意糟蹋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宝玉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只是黛玉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又不便似小时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宝玉欲将实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真真是亲极反疏了。 那黛玉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恤,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常病,那里知她的心病。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像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第八十九回) 后来事实澄清,黛玉也发现这件事纯属子虚乌有,反而又听说老太太的主意是亲上做亲,又是园中住着的,她分析下来,非己莫属。她又想活了,可是她本是多病之人,受此折磨,身体状况就更差了。这种情况,使王夫人反对宝玉和她配亲的理由非常充足,连一心想帮她的贾母也无法反驳。任何人都不想让自己的子孙与一个病恹恹的人结婚,成婚不久就办丧事。 总之,她的心理、病理交相作用,互相促退,终于造成爱情的失败和自己的毁灭。 造成她毁灭的另外还有她与世俗反对的叛逆思想、由这个叛逆思想决定的叛逆的恋爱观和人生观,可是这些都不足以造成她的毁灭,因为她得到了贾母的保护,她的毁灭更因为是她缺乏应对毁灭她的社会环境和人际关系的智慧。 而且,黛玉的“反叛”和宝玉一样,是极其有限的,她仅仅在心里有着自己选择理想配偶的想法,在行动上却瞻前顾后,不敢有任何动作。她既不敢向宠爱自己的外祖母讲出自己的心事,请她出面主持,达到与宝玉成婚的目的;她明知宝玉已经真心相爱,又不敢向宝玉表白自己的爱,然后两人商议如何说服家长成全她们。她只能毫无作为地痛苦地等待家长做主,全靠父母之命(她自痛自己没有了父母,但希望由宝玉的父母之命,贾母的命定)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自由”婚姻。于是她等到的只是失望和绝望。 当黛玉确切知道自己的彻底失败,贾母和王夫人等决定宝玉娶宝钗为妻,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与宝玉两人只能相对傻笑,回到潇湘馆,离门口不远,就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此后她就迅速走向生命的尽头。 她只会自戕,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反抗精神,面对抛弃她的长辈,甚至连埋怨的话都没有。她和宝玉更缺乏自救的智慧,寻求帮助的智慧,只会等死而已。 但是我要提醒读者,黛玉缺乏人生智慧,而智慧与感情是两个层面上的问题。 黛玉在爱情的问题上,具有宗教的神圣感和庄严感以及崇高感,是一种伟大的情感。她与宝玉的爱情感天动地,感动了古今无数读者。天地间需要有真情。 黛玉的爱情有失败的一面,也有成功的一面。诚如王蒙所说的:宝黛两人“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呜呼,这是怎样真诚的痴呆,这是怎样真实的交流!到这个时候,世界已不复存在,社会已不复存在,环境的桎梏镣铐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两颗滴血的心,交相映照,交相勉力支持,交相释放出无尽的苦水,交相浸泡!这就是一个没有爱情、不允许爱情(贾母说,这女孩儿“心病”也是不可以有的)的环境中的真正的爱情,真正的婚礼!他们这样对坐了,傻笑了,表白了,他们的爱情已经成功了!薛宝钗即使当一百年的二奶奶,与宝玉生下二十个大儿子来,她也不可能得到一秒钟这样的心贴心,心哭心,心换心的刻骨铭心的境界和体验!究竟是谁可怜?”(王蒙《红楼启示录》第248-249)黛玉赢得了宝玉的心,这是她一生的最大成功。 黛玉临终时,她对宝玉的千言万语只归并为一句,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一缕香魂渐渐离体。她的一声“你好”,才真正是一句顶一万句。她对宝玉的最后谴责或者说思念,只用了两个字的一句话,充满了智慧和灵心,对宝玉其人具有无限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力量。这一声召唤,直使个后来宝玉最终抛弃宝钗、抛弃欺骗他的母亲,抛弃一切,出家当了和尚,用一生的光阴来还情,来赎罪。 从这个角度说,黛玉是爱情上的胜利者。唉,天下事太复杂,黛玉在爱情上既失败,又胜利,到底是失败还是胜利也讲不清。这要看你从哪个角度讲,看你用什么层次的智慧来认识这个问题。 王昆仑先生《红楼梦人物论》中的《林黛玉的恋爱悲剧》一文总结林黛玉一生的悲剧道路说:“由于人丁衰落,父母相继亡故,使这幼小的黛玉姑娘非去长期依靠外祖母家不可。一个不适宜于寄人篱下又不惯于处人多场合的黛玉,初到贾府之后,贾母对她特别爱怜,宝玉对她非常体贴,更使这小姑娘不懂得顺应环境。她内心抱着无父母姊妹兄弟身世孤零的悲戚,而生活上却是既不缺乏衣食供养,又不受到别人的制压。她原具有高人一等的才华,却又无人教以人情世故。她不知道当时的家庭所需要的是‘无才便是德’的贤良女性,而说笑话、赏风月、做诗词等等玩意儿,不过是一般贵族小姐无聊消遣和多余的点缀,不消说更绝对不允许一个姑娘去自由恋爱了。黛玉在贾府成为一个锋芒毕露争强取胜的出众者,同时在精神上也抵触了封建社会所给予妇女的规范,结果就以自己脆弱的生命去尝试那时代的冷酷的摧残,担任了《红楼梦》悲剧主题中的主角。(《红楼梦人物论》第184页,团结出版社2002) 总之,我们对林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的人生选择应该尊重,天地中需要这样的高洁的正气,社会需要这样对现实不满、有叛逆思想的人来推动前进。至于她的性格缺点和智慧局限,我们也应该吸取教训。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意思是人的性命和健康最重要。只有留得青山,才有可能幸福。心理健康、身体健康和心灵坚强有紧密的关系,而具有这种意识,并作为不懈的追求,是一个重要的人生智慧。 2.德智双全的完美女性薛宝钗 著名学者王昆仑先生在其红学名著《红楼梦人物论》中的《薛宝钗论》开首即感慨地说:“直到今天,不少中国人还有‘取妻当如薛宝钗’之想。诚然的。宝钗是美貌,是端庄,是和平,是多才,是一般男子最感到‘受用’的贤妻。如果你是一个富贵大家庭的主人,她可以尊重你的地位,陪伴你的享受;她能把这一家长幼尊卑的各色人等都处得和睦而得体,不苛不纵;把繁杂的家务管理得井井有条,不奢不吝。如果你是一个中产以下的人,她会维持你合理的生活,甚至帮助你过穷苦的家计,减少你的许多烦恼。如果你多少有些生活的余裕,她也会和你吟诗论画,满足你风雅的情怀。她使你爱,使你敬,永远有距离地和平相处度过这一生。不合礼法的行动,不近人情的说话,或是随便和人吵嘴怄气的事,在她是绝不会有的。寻找人间幸福的男子们大概没有不想望着有宝钗这样一个妻子的理由。”(《红楼梦人物论》第167页,团结出版社2002)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