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智短力穷,看透形势却无可奈何 焦大是贾府老奴,他如今在宁国府当差。焦大在醉中当众打骂时,尤氏向凤姐介绍说:“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了,才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看,如今谁肯难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好酒,喝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以后不用派他差使,只当他是个死的据完了。今儿又派了他!” 由上可见,焦大是贾府的功臣。他救过太爷,这位太爷即是贾府发达的始祖,是贾珍、贾政的祖父一辈的人,是他立了军功受封,贾氏才成为钟鸣鼎食之家。后世靠先祖享福,没有焦大当年的战场中冒死相救,太爷死了,不仅没有后世子孙的享福,甚至还没有这些子孙的出生和做人了。可是焦大一点也享受不到功臣的待遇,不仅没有食宿的优待,颐养晚年,七八十岁的人还要辛苦当差,甚至在深夜派他驾车送客——年轻的秦钟——回家。焦大感到愤愤不平,正好又喝醉了酒,忍不住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别人;这样黑更半夜送人,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些。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的杂种们!” 与贾府的奶娘晚年受到很大的尊敬和优待相比,焦大的功劳是决定贾府众人的命运的,他却到老还吃苦受累,的确非常不公平。焦大也没有什么要求,也未曾为此怒骂,他只是埋怨派活不公。尤氏和秦可卿这时还略讲一点道理,倒说:“偏又派他做什么?哪个小子派不得?偏又惹他!”凤姐却怪她俩对下人太软弱,凤姐对看不惯的下人一贯只讲弹压、镇压,她说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到底是你们没主意,何不远远的打发他到庄子上去就完了?”建议撵他到乡下去,犹如充军发配,她已经蛮不讲理了,贾蓉的态度更差,他见众人喝他不住,又忍不住便骂了几句,叫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再问他还寻死不寻死!” 那焦大哪里有贾蓉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焦大平时看不惯贾蓉等纨绔子弟的作为,这是一怒之下,借着酒劲索性将平时的不满发了出来,讲出了心中的不平。贾府尤其是宁国府对有大功的家臣如此忘恩负义,如此不公,它的灭亡就会是必然的了。 凤姐不管此事的是非曲直,不管焦大的有无功劳,她只是摆出主子的架子,在车上和贾蓉说:“还不早些打发了没王法的东西!留在家里,岂不是害?亲友知道,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规矩都没有?” 众人见他太撒野,只得上来了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益发乱嚷乱叫,说:“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见说出来的话有天没日的,唬得魂飞魄散,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曹雪芹《红楼梦》第七回“宴宁荣宝玉会秦钟”用不到一千字的篇幅描写焦大醉骂奴才中的管事主事不公道和主子做事的不光彩,就生动形象地刻画了一个忠实老奴的品质、心理、性格和下场,写出了他骂声中的深刻的含义和历代统治者历史性的悲剧性规律,意蕴极为深广,也极为令人警醒。焦大的忧虑,至今未曾过时,尚有很大的现实意义。当今一切家大业大的家族,甚至一切家庭都有这个教育好后代的问题。 关于仆人中,仆人头子的处事不公,家奴之间劳逸不匀,和互相倾轧,蒙府本的评语说:“写家奴每相妒毒,人前有意倾陷。”书中此类描写颇多。 焦大尽管看到贾府中的严重问题,可是他智短力孤,只能空着急。他年轻时也是一个用勇力,而没有智慧的人,所以当年主人就没能重用他,他到老只是个普通的最底层的仆人。 锦衣卫查抄宁国府那天,贾政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他外出看时,见是焦大从宁国府那边硬挤到荣国府这边来,便问:“怎么跑到这里来?”焦大见问,便号天跺地地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冤家!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吗?今儿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得披头散发,圈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都像猪狗似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打得破烂,瓷器打得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哪里有倒叫人捆起来的!……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拼了罢!”说着撞头。 众衙役见他年老,又有两王吩咐,不敢发狠。便说:“你老人家安静些儿罢。这是奉旨的事,你先歇歇听信儿。”众衙役不敢对他怎样,还尊称他为“老人家”,尽管他们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失势的老奴。众衙役不是仅因为“见他年老”而给此礼遇,显然也是尊敬他早年出入战场的经历,他们对贾府的一些主子们却不会这么客气。在这个问题上,这些衙役的见识还比凤姐和贾珍、贾蓉父子要高些。 焦大的两次骂主和他的悲惨命运,在《红楼梦》全书的情节结构和思想进程中都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关于第一次骂主,清人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的观点是:“焦大义仆,深忿其主子行为,借端发作,将酒盖面,非真醉也。”这是从其心理和行为方式立论,认为他在骂人事件中的智商也有颇高的地方。鲁迅也说:“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辱。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焦大的第二次骂主,是愤激于自己亲眼看到起来。第一次骂是警告主子,希望主子好,挽狂澜于既倒;第三次骂是绝望的表现,他也感到不必“往祠堂里哭太爷去了”,只有撞头拼死的下场了。 的确,焦大的骂,很有艺术性,虽然是乱骂(指骂的时候没有顾忌),但绝不是瞎骂。他的骂语的本身是富有智慧的,显得生动有力,句句骂中要害,一句废话、空话也没有。 愚忠之仆被喂马粪还算是好下场 焦大在因受辱而着急,破口乱骂之时揭出贾府的重大隐私,显得倚老卖老、肆无忌惮。这是非常不妥的。他如果了解这些丑事的秘情,应该去向贾母告密,而不能在公开场合乱说乱骂。这种重大的隐私是要出人性命的,怎么可以信口乱说?事实是,后来贾珍与秦可卿“爬灰”之事泄漏,秦可卿果然自杀了。 幸亏因为贾母善良,贾府纨绔子弟们品行虽劣,也都不是凶狠横行的恶徒,否则他被用计暗害或借故活活打死,如此杀人灭口,岂非枉送了性命? 焦大的骂声远扬,凤姐和贾蓉也遥遥的听见了,都装作没听见。宝玉在车上听见,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这是什么话’?”凤姐连忙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胡嘎,你是什么样的人,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吓得宝玉连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说这些话了。” 凤姐在处理宝玉不妥当地询问不该问的事时,深懂回避法,先宕开此事,接着恐吓宝玉,则是以进为退法和以攻为守法,用这样的方法来彻底堵住宝玉的快嘴。她针对宝玉的性格,处理得很得当。这事显出凤姐的智慧的特点:处理小事头头是道,智机百出,而面对重大问题,见识短浅。这是凤姐缺乏文化,为人自私,性格暴戾,妄自尊大,种种低劣素质的综合反映。 以上一段,描写宁国府老奴焦大醉骂,是《红楼梦》中的名篇之一。焦大当年为效忠主子而喝马溺,而今日为效忠主子被塞马粪。喝马溺时,焦大在血海战场上救出主子并保护、伺候主子活着回来,主子大为感激。塞马粪,是焦大眼见主子们沉湎于声色犬马,在糜烂的生活中毁灭自己,他想在毁灭人的欲海情场中救出主子,同样是效忠,却令主子极为恼火、憎恨。焦大是贾氏四代历史的见证人,他看到创业的老主子是英雄,九死一生挣下这偌大的一个家业;而理应守住家业的小主子们不仅花天酒地,荒淫度日,还每日偷鸡摸狗,爬灰、养小叔子,是畜生。他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 英雄祖宗,生下畜生后代,这是封建时代带普遍性的规律,也是任何时代都大量发生着的。从《左传》起,文史家们即总结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一历史规律;《红楼梦》全书用众多艺术形象和精彩情节,再次印证这个悲剧性的现象。焦大醉骂这一节,通过对这个忠于主子的老奴的描写,揭示荣宁二府必然毁灭的一个基本原因。 焦大是针对贾珍和贾蓉父子骂的。这对父子,老的爬灰,结果迫使媳妇秦可卿自杀;又暗示凤姐与贾蓉的关系暖昧。公媳、叔嫂(实为婶侄)乱伦而发泄兽欲,焦大斥之为“畜生”,是十分贴切的。焦大说:“我什么不知道?”咱们平时知而不说,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今日醉了,酒后吐真言,才一吐为快。这说明主子们干坏事,往往自以为十分机密,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实际上下人已经尽知,这也是规律性现象。又如后来凤姐与贾母、王夫人密商调包计,安排宝玉与宝钗结婚冲喜,她们自以为极其保密,没想到贾母房中的众丫头都已知晓,连痴愚的傻大姐也知此事,而且很快泄密。他们都自以为聪明,却都“输”给了他们认为愚笨的仆人、丫头。 宠辱不惊才能维护尊严 书中另一个忠于主子的奴才典型,是包勇。包勇原是甄宝玉府中的家奴。甄应嘉因挂误革职,待罪边陲,就将包勇推荐给贾政。包勇头上戴着毡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脚下穿着一双撒鞋,来到贾政面前。贾政见他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宽额长须,气色粗黑,垂着手站着。贾政略问他的来历后,即批评说:“你们老爷不该有这样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忠于旧主人的包勇马上反驳新主人说:“小的本不敢说:我们老爷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来。”贾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欢,讨人厌是有的。”贾政笑了一笑道:“既这样,皇天自然不负他的。” 包勇不出卖已经旧主人,赞赏旧主人的品德,当场为此而顶撞新主人,不怕得罪新主人,是个正直的人,为了正义,敢讲正话,而且还要畅所欲言,包勇还要说时,贾政打断他,又问他甄宝玉情况,包勇道:“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味的诚实……”他略介绍了些情况,即被安排去歇息,等候分配工作。 包勇新来乍到,就不看新主人的眼色行事,为维护旧主人的声誉而当场辩驳。他明知做人太好、真心待人,反要招事、惹人讨厌,甚至人人都不喜欢,但自己仍如此做,果而也令新主人不喜。小说写贾府家计萧条,入不敷出,众奴仆或溜或躲,各怀异心。独有一个包勇,虽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瞒主子,便时常不忿。奈他是个新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每日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差。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怎么样不好,无中生有地诬告他。这已给主人留下不好印象。贾政本是不管细事,处理家事糊涂的人,贾琏更是不分是非的无能之辈,包勇的处境就越来越差了。 一日包勇酒后又在大街上听人议论贾雨村曾受贾府照应,却反而投井下石,帮别人一起陷害恩人。包勇听了,暗想:“天下有这样的人!但不知是我们老爷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正好贾雨村的轿子喝道而来,包勇听说就是此人,心里怀恨,趁着酒兴,便大声说:“没良心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回了府中,还要告诉别人:“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如今他又在外头惹祸,正好趁着贾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贾政此时正怕风波,听见家人回禀,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来数骂了几句,也不好过分责罚他,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个直爽的脾气,投了主子,便赤心护主,哪知贾政反倒听了别人的话骂他,他也不敢再辩,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看守浇灌去了。 但正是这个包勇,在窃贼闯入,众人都不敢上前,还吓得躲藏不及,甚至吓得骨软筋酥之时,一人挺身而出,手执木棍,跳上屋顶,单身击败、追赶群贼。那些贼飞奔而逃,还打倒了一个。此人即勾引众贼进园来偷盗的贾府大奴才周瑞的干儿子何三,被包勇一棍打死。他为贾府杀了一个内奸,消除了隐患。 包勇前因忠于主人反而受责,幸亏作为主人的贾政善良、开明,看在旧主人甄家面上,不予深责,又幸亏众贼闯入,他有机会表现自己的忠信和智勇,终于使主人看到了他的价值。而包勇此人,自被贾政吆喝,派去看园,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会,总是自做自吃,闷来睡一觉,醒时便在园里耍刀弄棍,倒也无拘无束。他不仅不因不受重用而烦恼、怨恨,反感无拘无束,更且遇到难事,在危急关头,依旧忠于主子,挺身而出;先则看管园门,铁面无私,不准女尼、道婆进园,不惜得罪主人的客人,被骂为“横强盗”。巧的是,真的强盗马上直闯园中,正是这个“横强盗”横身出战,才赶走了众贼、“直强盗”,真心维护着主人的利益。于是众人再不敢小看他,称他为“包大爷”。但包勇被称为“大爷”后也不居功自傲,照旧行使自己看守门户的职责而已。后来甄家赐还世职,他又跟着回去,贾琏感叹“园里没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们老爷去了。”他这是深感缺少得力的人手看守门户了。 包勇忠于主人,宠辱不惊,以真心待人为本分,颇有英雄本色,也赢得了上上下下由衷的尊敬。 第(3/3)页